一、
前段时间网上有个测试："看看你是唐宋的哪位诗人？"我和儿子乐此不彼，测试结果：我是独钓寒江雪的柳宗元，儿子的性格相似于韦苏州。对我的评语是："出世只是你追求的境界，但是你还没有到达。"对儿子的评价要好很多："平和从容快乐"。他何以能凭几个问题就如此了解我们呢？我记得那问题很普通，好像有一个是问"你是否认为美女比才女更能令人开心"之类。儿子说："我们换一换答案看看。"全部答"是"——杜甫；全部答"否"——"我们看看谁这样愤世嫉俗。"儿子说。——李白。对此我们很不以为然，李白一直是我们喜欢的，从儿子上幼儿园，到小学二三年级，经常放学的路上我们就讲李白，讲的他几乎听不得别人说李白一个"不"字，他后来自己看唐诗，推而广之，他发现所有的唐诗都是好的。
由此我们推断：人是变笨了，退化了，因为我们再也写不出唐诗那样有品位的东西了。李 白， 他写的不过是些简简单单的东西："举头望明月，低头思故乡"，"故人西辞黄鹤 楼，烟花三月下扬州"......又简单又浪漫，我们说："李白是天生的诗人，他有一种天然的浪漫气 息，让人望尘莫及却又不由自主地会爱他。"而杜甫却是我以前不太推崇的，那时我对儿子讲， 杜甫只有一首诗是我喜欢的——《客至》 舍南舍北皆春水，但见群鸥日日来
花径不曾源客扫，篷门今始为君开
盘飧市远无兼味，甑酒家贫只旧醅
肯与邻翁相对饮，隔篱呼取尽余杯。
这一首大概是杜甫最快乐的诗了，而我此前也是受了教科书的影响，初一年级学他的《春望》——国破山河在——怎样也不能喜欢他，一个"破"字，就让人不舒服，然而想想，就一个破字，让人触目惊心，他生活在那样一个年代，他又是那样一个实实在在的人，可以想见他当时的心情，他竟然能让我们从他的诗里感受到，也确是了不起。杜甫是需要静下心来理解的——《赠卫八处士》 ：
人生不相见，动如参与商，
今夕复何夕，共此灯烛光，
少壮能几时，鬓发各已苍。
访旧半为鬼，惊呼热中肠。
焉知二十载，重上君子堂。
昔别君未婚，儿女忽成行。
怡然敬父执，问我来何方。
问答乃未已，驱儿罗酒浆。
夜雨剪春韭，新炊间黄粱。
主称会面难，一举累十觞。
十觞亦不醉，感子故意长。
明日隔山岳，世事两茫茫。
他是怎样一个平和大气又重情义的人啊,我年轻的时候却不喜欢他,惭愧。
其实有时奇怪的很，有的人，我们喜欢他的诗却不喜欢他的人，比如贾岛；有的人，我们只喜欢他的人却不喜欢他的诗，比如李贺,李贺是谁呢？——寻章摘句老凋虫——那些晦涩的句子，总是不容易记住，可是一想起他背着个布袋，骑着毛驴，不紧不慢走在田野和乡间，就觉得他是那样与众不同，仿佛有些悲情，有些孤独，但又不完全是，他就是我们喜欢的那种人，不理解，却喜欢着。当然也有一首诗例外：
金铜仙人辞汉歌 李贺
茂陵刘郎秋风客，夜闻马嘶晓无迹。
画栏桂树悬秋香，三十六宫土花碧。
魏官舝车指千里，东关酸风射眸子。
空将汉月出宫门，忆君清泪如铅水。
衰兰送客咸阳道，天若有情天亦老。
携盘独出月荒凉，渭城已远波声小。
虽然仍然很难背诵，却是我们可以理解的庄重与孤傲。
再说 贾岛，就是那个创造了"推敲"一词的人，就单说他那个推敲吧，写诗应该是一气呵成，哪能那样推啊敲啊，未免迂腐，可是他的那首《剑客》却让人耳目一新： 十年磨一剑——浪漫又有悬念
霜刃未曾试——让人小有不快，你就不能低调一点？
今日把示君——且看他怎么讲？
谁有不平事？——所有的不快都消失了，因为他侠肝义胆，是个身怀绝技专爱打抱不平的好汉。
这样的诗，适于在安静处诵读，使读者也变得清爽干净。
曾经有个时期，税务官员讲解两税合并后的《企业所得税法》，说国家税务总局为了内外资企业所得税法合并，准备了十年，后来出台的法细致周到，称"十年磨一剑"，嗨，简直是亵渎，堂堂国家税务总局，一件小事忙了十年，还有漏洞，最简单的，按他们的标准，使用年限超过一年的物品都要作固定资产处理，那么二十元的计算器、钳子、剪刀等等都要做固定资产，真让人无所适从，就这样也还有人为他们吹嘘，实在受不了。——跑题了哦。
当你二十岁的时候，你一定要看看那首诗——《题都护南庄》：
去年今日此门中，人面桃花相映红
人面不知何处去，桃花依旧笑春风
说不尽的惆怅，恨不能自己就化身为那个一千多年前的女子，好在"今年今日"等待在那个门里，伴着桃花，等待那个多情若此的诗人，人生还有什么遗憾呢？
《红楼梦》里，林黛玉最推崇的三位诗人是王维、李白和杜甫，她教香菱作诗，首先就要她读这三个人的诗，对于黛玉的观点，我一向是赞成的，因为我就像贾宝玉一样，觉得黛玉的每首诗都是最好的。我觉得高鹗续写的《红楼梦》后四十回至少有两点是符合曹雪芹的意思的，一个是掉包计，一个是出家，这么多年我一直耿耿于怀的就是，他们用掉包计究竟老太太知道不知道呢，照高鹗的意思，老太太是知道的，但是曹雪芹是什么意思呢？曹雪芹没能把这本书写完是多么遗憾的事，就曹雪芹写的那部分来看，诗词境界可以与唐宋时期的相提并论。
二、
说起宋词，显然它没有唐诗那样普及，现在三岁小孩会背唐诗的很多，会背宋词的就比较少，然而实际上宋词是比唐诗更高级的形式，因为它加入了节奏，读起来更有抑扬顿挫的感觉。
苏轼应该是词人中的老大，且不说他的"明月几时有，把酒问青天......"是多么的浪漫，也不要说他的"老夫聊发少年狂，左牵黄，右擎苍......"是怎样的狂放，单是那一首 《江城子·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》就让多少人怅惘：
十年生死两茫茫，不思量，自难忘。
千里孤坟，无处话凄凉。
纵使相逢应不识，尘满面，鬓如霜。
夜来幽梦忽还乡，小轩窗，正梳妆。
相顾无言，惟有泪千行。
料得年年肠断处，明月夜，短松冈。
我们是连评价也失去了资格，"天若有情天亦老"，其他的语言都显得乏味。
苏轼的另一首词也别有风味，在他所有的那些具有大家风格的词里，尤使人感到亲切：
夜饮东坡醒复醉，归来仿佛三更。
家童鼻息已雷鸣。
敲门都不应,倚杖听江声。
长恨此身非我有,何时忘却营营。
夜阑风静縠纹平。
小舟从此逝,江海寄余生。
不过，也未免有些伤感。其实伤感的词并不是首推苏轼，上学时候，班里组织联谊会，同学们有时就朗诵唐诗宋词，印象比较深的是有位同学诵读的柳永的词：
寒蝉凄切，对长亭晚，骤雨初歇。
......执手相看泪眼，竟无语凝噎....噎。....
他的字词仿佛是锋利的，给人一种痛——尤其在分别的时候——怎么办呢，连蝉鸣也是无奈的声调，拉着你的手，也只有双泪长流，叹人生多少恨，奈何，奈何！
如果给宋词排名，第二位的应该是辛弃疾。嗨，古人就是这样有品位，连名字，似乎是信手拈来，也这样好。
东风夜放花千树，更吹落，星如雨。
宝马雕车香满路
凤萧声动，玉壶光转，一夜鱼龙舞
娥儿雪柳黄金缕，笑语盈盈暗香去
众里寻他千百度
蓦然回首，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
整首词华丽的语言正好衬托作者漫溢出的快乐，止不住的连读者也开心起来，因为"蓦然回首，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"。要怎样才能写的比这更好呢？不能，没有办法能。
看过一位恃才傲物的中国留法学生的文章，他评价中国那位伟人的词 ：
卜算子·咏梅
风雨送春归, 飞雪迎春到。
已是悬崖百丈冰, 犹有花枝俏。
俏也不争春, 只把春来报。
待到山花烂漫时, 她在丛中笑。
这位留学生说受不了，还从未见哪位古人用把句式写词的。我这里打抱不平一下，请把这位伟人的词和现代人来比较吧，就连台湾的那位"老朋友"也不得不稍作点头呢。其实这位留学生是一位真正的才子，我喜欢去他的空间转转，可惜他好久不写了，他之所以这样眼高于顶，无非是他唐诗宋词读的太多太透的缘故。
再来说说李清照。说宋词，就不能不说李清照，因为词，真的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写的，更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写好的。传说李清照的夫君曾经一口气写了十几首词掺在李清照的那首"东篱把酒黄昏后,有暗香盈袖。莫道不销魂,帘卷西风,人比黄花瘦。"一起，拿出去全说是自己写的，让人评价一下，结果人人都说李清照的那首为冠，真是不服不行啊。请看这首《永遇乐》：
落日熔金，暮云合璧，人在何处？
染柳烟浓，吹梅笛怨，春意知几许？
元宵佳节，融和天气，次第岂无风雨？
来相召，香车宝马，谢他酒朋诗侣。。。
何其流畅的一首词啊，即使不快乐，也这样简洁。
有时候走在路上，心里忽然冒出这样的词句：
把吴钩看了，栏杆拍遍，无人会，登临意。。。。
仿佛说的就是我自己呀，别人都不理解我。。。
（可是，呵呵，我又有什么了不起，我有什么深奥的？不禁兴味索然。）
当然宋词写的好的不计其数：
晏殊：一曲新词酒一杯，去年天气旧亭台。 夕阳西下几时回? 无可奈何花落去, 似曾相识燕归来。 小园香径独徘徊。
欧阳修：庭院深深深几许，杨柳堆烟,帘幕无重数。玉勒雕鞍游冶处,楼高不见章台路。 雨横风狂三月暮,门掩黄昏,无计留春住.....
范仲淹：碧云天，黄叶地，秋色连波,波上寒烟翠。山映斜阳天接水,芳草无情,更在斜阳外......
还有岳飞：三十功名尘与土，八千里路云和月......待从头收拾旧山河，朝天阙。
——我忍不住要在这里说一句替岳飞后悔的话：怎么能这样不小心呢？这最后一句是你可以随便说的吗？唉，好可惜呀，这样的气慨。
三、
即使我们变笨了，我们也仍然可以找到安慰。虽说我们再也写不出唐诗那样的诗宋词那样的词，我们也还是可以写诗，而且也不乏经典。而且我们也幸好有翻译大家，可以让我们欣赏别人的经典。
"我必须撑出我的船去,时光都在岸边捱延消磨了——不堪的我呵! 春天把花开过就告别了,如今落红遍地,我却等待而又留连。 潮声渐喧,河岸的荫滩上黄叶飘落。 你凝望着的是何等的空虚!你不觉得有一阵惊喜和对岸遥远的歌声从天空中一同飘来吗"
——这是泰戈尔的《吉檀迦利》，冰心先生翻译的，如果换一个人翻译会是什么样的味道，我不敢想像。
《普希金叙事诗》是我们在《卓娅和舒拉的故事》里看到的，这是卓娅和舒拉姐弟两小时候读过的书，没想到在我们这样的小县城里找到了中文版，而且是瞿秋白先生翻译的，简直是意外之喜。其中的《神父和他的雇工巴尔达》是我的儿子小时候最喜欢的故事之一，那时他刚上幼儿园，一个字也不认识，却可以把这个故事一字不差从头背到尾，而且从中知道了小鬼的长相，向我做了描述，尤其强调：小鬼是长尾巴的。——现在他全忘了。
我刚上班的时候，在一个人的办公桌玻璃台板下面发现了徐志摩的那首诗：
轻轻的我走了
正如我轻轻的来
我轻轻的招手
作别西天的云彩
那河畔的金柳
是夕阳中的新娘
波光里的滟影
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
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......"
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，台湾的一大群抒情诗人对这种唯美型的诗进行了弘扬和发挥，最主要的是在表达上有了一种新境界——意象。说起来，余光中可谓泰斗，还有琼虹、洛夫、张晓风、席慕蓉、蓉子、郑愁予、鲁青等等各有特色 ：
怀 人
琼虹
为你贮一海的思，
悄静而透亮
你的臂弯围一座睡城
我的梦美丽而悠长 最微的灯
一扇半圆的窗下
你的名字
化作金丝银丝
半世纪，将我围缠
贮一海的思
在那静悄的城池
最美的语言像最美的花瓣
梦中，落我一身衣裳
这些诗歌冷静安详，在不知不觉中营造了一种意境。有人说，诗歌我们只要注重于它的形式，这句话虽然有待斟酌，却是对我有些启发，有时想，诗歌也许就像音乐，你听到那一种声音，只要觉得好，不见得非要清楚作者想说什么，不同的人听到同样的音乐，可以有不同的感触，诗歌也应如此。回头看看自己所写的一首自己还愿意看的诗，结果发现完全是不知所云：
睡莲
在波与影中
在粼粼的光里
一朵莲
啊 是缓缓擎出的一颗心
水天辽阔
以恬静 以从容
以粉紫 以淡绿
以一种超越
沉默着 等待
敛眉
低首
心深处 波涛汹涌
抬头
展颜
笑厣里 静若古井
独立于风中
独立于雨中
以温柔 以决绝
等待:
我的唯一的渴望与追求
我的通往彼岸的路
我的短暂生命
我的持重人生
我的不息的热情......
这首诗是听了旅日二胡演奏家贾鹏芳先生的二胡曲《睡莲》后写的，因为那音乐让人不得不写几句，不写就不能安心，实际上我并不知道那首乐曲要表达的是什么，我也并不知道我自己的这首所谓诗要表达什么。我的儿子那时正上小学五年级，也写了一首：
睡 莲
风刚吹过
我颤立于水中
平静
过多的平静
给我带来窒息的忧伤
在这静夜
世界似乎只有我、水与明月
我孤独
我寂寞
一场雨
这么快就来了
作为一个新鲜的事物
却又很快的又去了
明月呀，
你在想什么呢
我自己又在想什么呢
希望
你在哪儿呢
我渴望了解明月
了解我自己
我已无法感叹
我还是小孩子
同时也是一位老人
夜
生命
你们能告诉我什么呢
来年我还会升起
难道还是这些吗
虽然这些东西未免幼稚，可是我们多少还是有些煞有介事。过了一些天，儿子和我谈心："妈妈，我自从写了那首诗以后，就再也不会写诗了。"——脸上满是焦虑和沮丧。我倒是泰然自若："你只是暂时不会写诗了而已，过一段时间你就又会写了。"
不会写诗对我们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吗？显然是没有，成千上万的成功人士不会写诗，而且很多诗人并不成功。——我不愿意说出这个真相，不知道为什么，我有些难过。我想将来我的儿子了解了现实，他难免要痛苦，然而痛苦也是值得的，屈原曰"路漫漫兮其修远兮，我将上下而求索。"
小说《飘》里的卫斯理，我一直对他有一种莫名的尊敬，即使在小说的结尾，连作者也对他不以为然起来，我也绝没有轻视他，也许就因为他爱诗，他是个读书人。而白瑞德，我从十几岁的对他崇拜，到今天也竟至于渐渐对他有些不屑起来，他年轻时候就被老子娘扫地出门，然后发达起来了，用他自己的话讲，他的钱是联盟州的钱，他是"一个世界毁灭的时候"造就出来的"成功人士"，但是这些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，那就是他是做投机生意的，在民不聊生的时候，他做了一个囤积居奇的商人。卫斯理恰恰在生活难以为继的时候不愿意剥削和虐待那些犯人。至于郝思佳，她在迫不得已的时候，运用了一些哄与骗的技术，这也可以说是生存的需要，我大概是因为缺乏她这样的能力，所以便有些讪讪的，然而她自始至终盲目地爱着卫斯理，倒可以说她有一种向善的本能。
有时候奇怪的很，贾宝玉其实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，可是他的老子甚至袭人都说他不读书，也不知为何。
四
偶然看看孩子们的试卷和作业，有些受不了。现在教材改革，作业和试卷也就铺天盖地的全是"阅读理解"，不管什么一篇文章找来，划出一段，问题一大堆来了："请说说这一句话作者为什么要这样表达？这句话有什么特色？这句话表达了什么内涵？用的是什么手法？"
就是作者也许也没有考虑过这么多复杂的问题，可是他们非要用这些问题来为难孩子们，虽说现在有很多孩子厌学，可是也不能不说，他们现在的忍耐能力比我们那时候要强。
有一次和孩子谈教改，高谈阔论起来说："如果是我，或者你将来有机会，要让孩子们读很多作品，这些语文作业都可以免了，小学五六年级就可以读《唐诗三百首》，加上《西游记》，中学就读《宋词三百首》加《红楼梦》《水浒传》《三国演义》加上外国短篇小说精选、中篇小说精选、长篇小说再选一两部，只要读，不要写作业，高兴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，真正好的东西孩子们是可以感觉到的，根本不用那样罗里罗嗦左分析右分析，把兴趣都消耗殆尽了。
这毕竟还是我们幼稚吧？不说也罢！